清隱回到聖靈的第一時間，趙初就帶了百官過來迎接。

俯身跪拜的那一瞬間，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後頭跟著的司凡。人群中有人倒吸了一口氣。

這是怎麽回事？一個被逐出聖靈的罪人居然回來了，而且是由隱主親自帶回來的？

一時間什麽亂七八糟的猜測都出現了，但礙於清隱平日的威嚴，她們並不敢大聲交談，只是默默地在心裏嘀咕。擡頭想要看兩眼尚且做得小心翼翼，就更別說問了。

當然這種情況放在趙初身上又要另當別論。他直起身子上前，想要詢問兩句，被清隱擋了回去。

“人是本尊驅逐的，也是本尊帶回的。一切後果自然都由本尊承擔。”她的聲音含著前所未有的威嚴，響在眾人頭頂。

所有人都知道，她這便是要給一個交代了，這歷來是她的行事風格。

她們的頭垂得更低，大氣都不敢出一聲。

本來也是，自家的王向來甚少做錯事，而就算做錯了什麽事，又豈是她們可以隨意評論的？可如今她自己當著眾臣的面這麽說出來，又是什麽意思呢？她們覺得這位王的心思越加不可捉摸之後，也更加的緊張了。

空氣一時間凝滯，等待之中的胡思亂想只會讓恐懼加深。有幾個大概年輕，不太扛得住事兒，竟然出了一頭的汗，還不敢去抹，真是難受死個人！

幸好清隱沒有讓這難受持續多久，片刻之後，她冷然含著威懾的聲音再度響起：“司氏之罪，禍國殃民，不可饒恕。責禁錮其聖力，九重枷鎖於身，打入地牢。”

眾人猛然擡頭，這刑罰實在是輕了，太輕了，以致於她們顧不了那威壓紛紛詫異地看著她。

盡管如此，她們也不敢置喙什麽，畢竟清隱那張臉實在是冷得有些過分。

清隱也知道，這刑罰輕了。其實應該卸去司凡的聖力，但如今她的能力，能將他的聖力禁錮也算是勉強了，遑論其他。

她也只能做到這一步。

她眸光冷冽一掃，眾人又垂首恭肅。她話鋒一轉，聲音更是冷若冰霜：“而吾之罪，幫助罪人，視同從犯，責削去聖主之權，受九九八十一道金鞭之刑，放逐……”

“主子！”趙初尖叫一聲，整張臉都扭曲了。

她怎麽可以這樣對自己？聖靈懸之高閣的金鞭，歷來便是處罰犯了錯的聖主，其威力不可小覷。金鞭輕易不請出來，有史以來，不過才兩位聖主受過此刑，一位當場殞命，一位聖力盡失，形同廢人。九九八十一道金鞭下來，她怕是連命都沒了，何況她現今如此虛弱。她竟然還要貶自己之位，放逐自己！她怎麽可以……

“主子，夠了……”趙初跪下來，無助地哀求。他怎麽舍得見她如此傷害自己？可是作為臣子他又如何能左右她的決定，只能以這樣卑微的方式懇求她，別再說下去了，夠了，真的夠了。

她居然要這樣懲罰自己！連司凡都驚呆了，本想就此逃脫盾去的他駭然地望著她，連逃跑都忘了。其餘眾人更是，驚恐得無以覆加，紛紛伏地叩首請求她收回成命。

她是犯了錯，可這刑罰著實太重。而且她們雖不解，卻從未想過要如何處置她。她是她們的王，她們的主，她們敬佩愛戴之人，沒了她她們該怎麽辦，聖靈萬民該怎麽辦？

“望隱主收回成命，老臣願替隱主受過！”一名老者眼中淚光閃閃，高聲嘶叫。

她這一語出便點醒了其他人，對啊，她們怎麽沒想到呢？

“我等也願替隱主受過，請隱主收回成命！”所有人直直地擡起身子，又低低地俯下去，額頭叩在冰涼的地上。她們打定了主意，清隱不同意，她們就不起來。

這行為很讓人頭疼。但清隱素來說一不二，又豈會受她們的影響？更何況她本來就心有愧疚，對不住她們，對不住聖靈萬民，她是決心要懲戒自己，又怎麽能讓她人代為受過！

她堅持，她們也堅持，局面便僵在那裏。

最後還是趙初把劍架在脖子上以死相逼才讓她收回了削位放逐的話，但金鞭之刑她卻怎麽都不肯讓。趙初要替她分擔一點她都不同意。

“就此決定，不得再有異議！”她一句話，算作板上釘釘。

趙初攜同百官真真磕得頭破血流，染紅了聖靈那一片青草地，仍舊沒有回旋的餘地。

失了魂一樣楞怔的司凡被關入地牢，枷鎖在身，他卻忽然了悟。原來她一早就做了決定，她從來就沒打算放過自己！

他以為，她帶他回來會面臨詰難和譴責，但並不然，聖靈上下都不會責難她，卻是她自己。她有愧於心，竟要以這樣的方式來折磨自己。甚至全不顧及，傷了自己之後再沒人能制得住他這禍害。

她好狠的心！

而且，是他將她逼到這一步。他霍然省起，懊悔如同浪潮滾滾而來，幾乎淹沒他的理智。

“快來人，告訴你們的王，是我錯，要罰就罰我啊，罰我啊！”他拼命敲打著鐵門，扯著嗓子嘶喊。幾百斤重的鐵鎖，一動便叮當作響，吵得人幾乎耳聾。他卻不管，只是癲狂地拍打，癲狂地叫喊。

罰他啊，罰他啊！為什麽要折磨自己？

他真的後悔了，他舍不得……

沒有人理他，敲得最後脫力，他順著鐵門滑坐到地上，宛如一個毫無生氣的木偶。熹微的光透過小窗灑進來，映照出他滿臉斑駁的痕跡。

這個時候，清隱的鞭刑已經開始了。

司禮監的掌事請出金鞭，甚至不敢多看一眼。她退出來，殿門緊緊閉上。

趙初跪在石階上，瞧見大殿頂上射出一道道金光，霎時間聖靈萬千百姓齊齊面朝那邊跪拜叩首。

那裏，她們的王正在受刑。

鞭子一下一下地打在身上，甚至可以聽見皮肉綻開的聲音。趙初聽著那聲音，心也跟著一抽一抽的，仿佛靈魂都破碎了，一片一片地飛到她身邊。

他寧願那裏面被鞭笞的那個是他啊！

鞭子每響一聲，他便重重地叩下一個頭，咬著牙在心裏默數。

一，二，三，四……十……二十……四十，四十一……

他生生地將牙給咬碎了，再也支撐不住，一口血噴出來，在殿前綻開一朵冶艷的花。

他撲倒在階上，淚流滿面。

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哭。

“主子，你一定要沒事，否則我……也就跟著你一起去了。”他一張口便是血，卻嘶啞著嗓子喊出這句話。

他哭，他喊，那是最徹底的絕望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久到萬物一片死寂，殿門終於打開，“吱呀”一聲響，他神魂俱喪，再也用不出一分力氣。但他心內恐懼，拼了命地撐起雙掌往前爬去。他要快，要快，還要快，雙掌在地上磨破了皮，所過之處，血跡斑斑。

但他還是不夠快，他急得想要打死自己。

他已經不把自己當人，用整個身體匍匐前行。當他終於要摸到門檻的時候，一襲紅衣出現在他面前。

他的眼淚如決了堤的河，抑制不住地滾下來。

那哪裏是紅衣？分明是一身白衣，卻叫鮮血給染成了紅色。他的主子究竟遭受了多大罪！

他使盡全身僅剩的力氣，一點點擡起頭來，面前的人血肉模糊，除了一張臉，完全看不出從前模樣。

都這樣了，清隱卻還強撐著，一步一步挪到他眼前。

他哭著，雙手手肘撐地，一寸一寸地擡高身體，迫使自己站起來。

他要和她站到一起！

幸好他並沒有太軟弱，他終於站了起來，扶著門框，對她一笑，笑得淚如泉湧。

“主子，我，扶你回去。”他虛弱道。

“不必。”清隱的話音已經虛成了一道氣，但她拒絕了任何人的攙扶，一步一步地往寢宮走去。

每踏出一步，都是萬箭穿心般的疼。每一步，地上都是一只血腳印。

聖靈萬千子民，全都跪直了身體，莊重肅穆地仰望著，將這一幕深深刻在心裏。

清隱嘴角帶著笑，慢慢地走著。一段並不長的路，她卻走了很久很久。直到踏入寢殿的那一刻，她才放任自己倒下去。

“啊！”穿破雲霄的一聲高喊，明羽驚醒過來。被封鎖的記憶潮湧而來，在他腦中沖擊出一股洪流。他竟然忘了，他怎麽會忘了呢？

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一並浮上心頭，他與她對面不識，他將她刺傷，他對她的冷漠，她蒼白的臉，她溫熱的指尖，她每一夜在他身上所渡的聖力，她面對假清隱的憤而怒起，以及最後她看著他，仿佛陌生人一般的眼光。

“這是第二次，算我還了你的。”

“啊……”他捧著頭，痛苦地呼叫。他怎麽可以這麽混蛋？小胖說得對，他根本就不是個男人，他根本就不配當人！

外頭聽到聲音的明煙等人撞進來，就見他不停地甩手打自己耳光，像是不知道痛一樣。

幾個人奔上去好一通忙亂，死死地摁住他，才止住他這種自虐的行為。

靜了一會兒，幾人都以為沒事了。他卻突然跳起來，風一樣沖了出去。

他心裏只有一個想法，他要回聖靈，他要去找她。就算要他死，他也要求得她原諒！

他速度太快，所有人都追不上。江澤沒奈何，只好拿出了殺手鐧。

“明羽你給我站住，清隱留了東西給你！”

這一聲喊出，他停住了。

這一刻，天地便也都寂靜了。

他只聽見，自己撲通亂跳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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